2011年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全文逐字稿(三)

因張大魯先生的臉書發文,才得知原來2011 年吳念真先生有專訪李登輝,我點開影片看了一下,覺得很感興趣,就想把整個訪談過程逐字記錄下來。由於我閩南語字彙跟書都讀得不多,本文會有許多漏掉或誤解的地方,懇請各位前輩指正。本篇文章的內容來自第三集。

吳念真:你年輕時候看到佃農的辛苦,有影響到你後來選擇讀農業經濟嗎?

李登輝:本來我想去中國,去滿州啦,要讀歷史。但在日本時代,台灣人要當歷史老師沒那麼簡單。就算是帝國大學畢業生也沒辦法。 吳念真:為什麼?日本人不想讓台灣人解釋歷史? 李登輝:有限制,就是沒工作。當時選讀農學院,想去滿鐵當調查員,調查中國社會。在我年輕的時候,中國這個國家長久被人欺負。……(?)

吳念真:因為有去滿州的動機,所以你選擇讀農業?

李登輝:農業,過去發現農民很辛苦,中國的農民也是很辛苦。那個地方哪有共產主義發生?嚴格來說,馬克思跟恩格斯在講過去工人如何受到資本家的剝削,在這裡發生共產黨的宣言。唯物論、反證法的理論本身就是從這方面來看他們怎麼處理事情。

剛剛我們看了《資本論》,《資本論》裡有兩點給我很多幫助。第一點就是「什麼是資本?」我在康乃爾大學讀書,寫過文章,探討在台灣經濟發展過程中,農民如何被剝削。但農民究竟被剝削多少,實際上要怎麼算?


《資本論》裡面有一句話:「資本本身就是龐大的商品的堆積。」這就是資本。這樣講起來就很簡單了。商品的出出入入,統計上、會計上都可以處理。資本可以變成商品,capital 就是 accumulation,這樣就可以算出農民一年被別人剝削了多少。這就是《資本論》裡面,讓我得到很多幫助的地方。

第二點就是,「單純再生產」跟「複雜再生產」。……(?)這有公式,可以A+B+C=D+E這樣下去算,可以用函數的觀點來處理這件事。我用函數的觀點來處理複雜再生產,用函數的理論跟公式,看台灣的農民跟非農民之間的會計式本身如何移轉。這就幫助我有辦法大致計算農民究竟有多少資本被別人剝削,這個主題後來就發展成我的博士論文。

我從美國回來後,當時蔣經國總統還是副議長,他找我去,問我這個問題。我就跟他說,台灣已經過度剝削農民,台灣要讓農民有進一步發展就非常困難。

吳念真:拿以前跟現在相比,你以前是學者,用理論在看事情,但你對農民是真正瞭解,所以才提出這些建議,對吧?現在的學者不是這樣,現在的學者只會理論,他無法跟民間真正的情況來做連結。

李登輝:現在的人自己想到什麼就拿出來講,就叫別人、叫政府就這樣做。你應該去現場看,現場是怎麼樣?講個比較簡單的,…有三十萬公傾喔。三十萬公傾的地要怎麼…要怎麼利用?才省能源?這是很大的一個事情嘛。

吳念真:現在來講點輕鬆的事情。再回來談讀書的事。你剛剛說的很客氣,說當總統是個意外,你其實很喜歡讀書。從政之後,你都用什麼時間讀書?

李登輝:我在處理事情的時候,會想自己想的這件事對不對?這樣做行得通嗎?這時我就會看書。我會看理論的書,哲學的書,歷史的書,來判斷我這樣做對不對。

我在做總統時,最大的問題是我沒有派系,沒班底,也沒錢,也沒槍,什麼都沒有,能做什麼事?這時你就看老百姓,究竟有沒有幫助到老百姓?正經來說,當時我看台灣很多老百姓對政府這麼嚴格的態度,獨佔、獨裁的制度,對這種制度的反感很強烈。我不知道你那時…你有去遊行嗎?

吳念真:有啊有啊!我們大家都有遊行過!

李登輝:這個遊行就變成我的力量。我在康乃爾演講,「民之所欲,常在我心」啊,老百姓所希望的,我都站在他的角度來做事,這就是很重要的事。

吳念真:我很好奇,你去康乃爾讀書的時候,那時候你已經有工作經驗了。有農復會的經驗之後你才去的。台灣跟美國不一樣嘛,你到了康乃爾那個學術的園地,有對你造成什麼影響嗎?

李登輝:我當時在農復會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工作,各方面的研究。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,我去美國康乃爾拿博士學位,只是去那邊寫論文而已,他們實在沒有什麼新的東西可以教我。我早期在愛荷華大學,新的理論都有修過,我經濟學很強,統計學很強,…也很了解。中央市場營銷的制度,老百姓都被制度剝削得很嚴重。消費者付的錢,農民只能從其中拿到20%而已,其他都被中間拿光光。

市場制度要怎麼改,這也是很大的問題,裡面我都很了解。但是在學校學的東西沒什麼新的內容。那時我最重要的目的是,開發中的國家要怎麼發展?開發中的國家資金要從哪裡來?開發中國家的發展,要靠農民本身的打拚,用農民的資金來促進工業發展。這是我基本的想法。….

以往經濟學的理論本身,都是用凱因斯的理論,講資金怎麼進來,怎麼運作,對開發中的國家來說,根本沒有這種事情。開發中的國家是勞動者太多,surplus labor 太多,要想如何讓人有工作,有事情做,然後再貢獻給工業、商業的發展,這才是開發中國家要發展的方向。這就是我在康乃爾大學主要在做的事。

2011-06-14 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影片第三段

系列文章

2011年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全文逐字稿(一)
2011年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全文逐字稿(二)

2011年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全文逐字稿(二)

2020 年 7 月 30 日李登輝總統過世,隔天在張大魯先生的臉書得知原來 2011 年吳念真先生有專訪李登輝,我點開影片看了一下,覺得很感興趣,就想把整個訪談過程逐字記錄下來。由於我閩南語字彙跟書都讀得不多,本文會有許多漏掉或誤解的地方,懇請各位前輩指正。本篇文章的內容來自第二集

吳念真:在你還小的時候,岩波文庫好買嗎?

李登輝:很好買。有的比較難買。像___跟《禪的研究》這類的書分配沒多少(比較少)。

吳念真:大家要搶?是早期的人比較(愛書)…現在的人拜託他讀書他也不讀,以前反而要買書還買不到。時代真的不同。

李登輝:這輩子影響我最多的三本書,是《出家及其弟子》(倉田百三)、湯馬斯.卡萊爾的《衣裳哲學》,再來就是《浮士德》(哥德)。這三本書就是讓我覺得,人要活得有意義…特別是《衣裳哲學》。

《衣裳哲學》這本書的第二部分,讓我一生受用。年輕時看那麼多書,幫助最大的就是這本,就是湯馬斯.卡萊爾的《衣裳哲學》。這本書談到他戀愛失敗,工作失敗,遊世界困難,完全失志,落在悲哀的中心,要怎麼慢慢脫離出來,得到永久的肯定。

我看這很重要。希望有人可以用簡單的語言把這本書的重點介紹給更多人。這我有寫過,用日文寫,好幾年的讀書會有演講。台灣的眼光要看更遠一點,我們的方向不要走偏了,要持續往前走。

吳念真:那我要先把這本書看過,再用簡單的方法跟聽眾講,摘要summary,說這是總統交代的

李登輝:我們家人很少,家庭只有七個人而已。祖母在我16歲時過世了,家裡忽然少一個人,那時我就想為什麼人會死。死了之後怎麼辦?在高等學校時代,我那時開始思考人要怎麼活。我在高等學校時期讀文(組),對於歷史跟哲學很關心,各方面的書都讀起來。

人會死,人也會生存。要生存,要如何克服我們會死(這個事實)?更進一步,人要做好事,精神上如禪教說「精、神、體(?)」。尼采說:「超越」,生的意義就從這裡開始。

每個人都有眼、耳、鼻、舌,(各種感覺)出出入入,實際上那是什麼,我們也不知道。這就叫「無命的是真人(?)」我們要求的就是這個,每個人都去拚拚看,每個人都去試試看,就是禪的第一步,叫人去吃苦。去研究看看,知道無味的真人(?)是什麼樣的人。

當時我看這個,也去學。我在淡水中校的時候,大清早起來洗廁所,別人不做的事情我來撿來做,刻苦我自己。透過這樣的讀書,變成智慧,自己的行為要怎麼來改變,有很大的幫助。

剛剛你看的岩波文庫,七八百本,每個禮拜大家都在讀。我也有開書店,開得不是很好。23、24歲時在行政院對面租了一個店面開二手書店(中山北路),那個地方當時還沒建設起來。

吳:那時為何會想賣書?

李登輝:那時候大家沒事情做,心裡很空虛,我就想盡量藉著這個機會,讓大家可以過日子,讓心可以獲得滿足。當時我把自己看過的書搬出來賣,也有人從香港、上海帶一些新書過來。

吳念真:當時是什麼樣的社會狀態,讓當時讀書人的思想偏向社會主義?那些書又是從哪裡來的?

李登輝:我們家以前是小地主,也有十幾甲地。過年過節時就有佃農拿雞拿鴨來,拜託我母親繼續把地租給他們,要哭要啼的。小時候看到那個畫面真的會流眼淚,不記得幾歲了,不過有讀一點書,對事情有一些了解,看到這些佃農覺得很可憐。大家同樣都是人,有一方就要拿好東西來巴結,社會為什麼這麼不公平?自然就開始想公義這件事。你看書就能分析,但你直接目睹,心裡是受不了的。

你說主義,我什麼主義都試過。社會主義、共產主義,年輕時什麼都有讀過。岩波裡面所有的書也都讀過。我有一個感覺,只從物質的角度看社會,人還有「心」的問題存在。從物質角度看,你說物質跟物質的關係有辦法說明。人有心,心跟物質的關係無法釐清,這之中就會有矛盾出現。不要只注重物質,也要從人的「心」的問題來處理。

物質與心的差異,就好像「科學的意識」與「臨床的意識」差很多。臨床的意識就是每個人「心」的問題,這沒辦法確切(用數據)表達。如醫師高高在上說「科學的意識」。

讓我舉個例子。過去有一年我冷到了(有發燒)吃抗生素吃了十幾天都沒好,體溫一直是 36 度到 37 度,但我平常的溫度是 36度。我就問醫生為什麼會這樣?醫生也不知道。就建議我趕快去醫院照 MRI,原來是得了肺炎。

以醫學來說,體溫 37 度是正常,對我來說就是發燒。若用醫學的標準來判斷,我 37 度是正常的,但對我來說 37 度就是發燒了。若不處理,應該就沒命了。醫學知識跟臨床病人的情形是差很多的。醫學的知識跟臨床病人的實際情況是有落差。這就是知識,但不是智慧。科學的知識跟人之間的關係就需要智慧來解決。

2011-06-14 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影片第二段

系列文章

2011年吳念真專訪李登輝全文逐字稿(一)